聽不見,對一位乒乓球亞軍意味著什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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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啟聲音
乒乓球運動員曹騰從來沒有聽到過乒乓球真正的聲音。訓練的第一天,教練就告訴,他好的球擊打在板子上,發(fā)出的聲音是清脆的、有力的、“砰砰響”,但從他耳朵里“聽”到的聲音總是沉悶的,他眼睛看著球快速跳動,想象出一種聲音:砰…砰…砰砰。
他的左耳聽力為90分貝,右耳為110分貝,屬于重度耳聾。1歲半的時候,曹騰的媽媽帶他上醫(yī)院配了助聽器,現(xiàn)在他仍殘留著一絲微弱的聽力。當他開口說話時,鼻音濃重,嘴里像含著一塊糖,含含糊糊的,外人聽起來有些費勁。
日常,他在石家莊一棟封閉的大樓里訓練,一半足球場大的場地,擺放著30多個乒乓球臺桌,最多時60多個人同時在里面打球。曹騰戴著助聽器,無數(shù)嘈雜的聲音涌進他的耳朵,又混濁,又喧鬧,他的腦袋被嗡嗡聲占據(jù)。
這些年助聽器沒能解決他的問題,聽得見不等于聽得清,助聽器只能傳輸?shù)皖l的聲音,高頻的聲音依舊是缺失的,且容易受電流雜聲的干擾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助聽器的功率越換越大,最終徹底無用。
一名專業(yè)的乒乓球選手能根據(jù)球擊打的不同位置發(fā)出的聲音,在幾秒之內(nèi)對對手的下一步行動做出預判,控制節(jié)奏。球打在板子的正中間是一種聲音,旋轉(zhuǎn)著飛過來是一種聲音,反手扣擊又是另一種聲音。這些聲音曹騰只能腦補。
“很想知道真實的聲音是什么樣的?!弊鳛閷I(yè)的運動員,曹騰對聲音有種天然的渴望。
目前治療重度失聰?shù)某R?guī)方法就是植入人工耳蝸,這項技術(shù)已經(jīng)很成熟,唯一要面對的,是高昂的治療費。進口耳蝸在20萬至30萬元不等,國產(chǎn)品牌也要10萬。這筆費用放在20年前,對于普通家庭是無法想象的。
2018年,19歲的曹騰等來了一個機會。那一年“十三五”殘疾人精準康復服務地方人工耳蝸項目進行,曹騰成了其中的幸運兒之一,可以免費植入人工耳蝸。
這天他走進手術(shù)室,幾分鐘后在麻醉劑的作用下,睡了過去。醫(yī)生在他左耳道后打開一個小口,植入一套電極系統(tǒng),重新縫合,整個過程持續(xù)了四個小時。手術(shù)進行得很順利。

圖 |戴上人工耳蝸
一個月后傷口漸漸愈合,重新返回醫(yī)院,聽力師為他開機。
“滴滴噠噠……滴滴噠噠……滴滴……”一段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機械聲傳入他的耳朵,清晰、響亮。事后回憶起這個瞬間,曹騰將這段聲音比作老式收音機的調(diào)頻。
聽力師又播放一些聲音給他聽,流水聲、鳥叫聲、笑聲,曹騰仔細分辨再仔細分辨,還是聽不明白。他有些著急,聽力師安慰他說發(fā)生這種情況并不意味著手術(shù)失敗,而是人體與新的聽聲方式需要有一段磨合重塑的時間。
曹騰還記得,戴上耳蝸后,回到家他聽到一陣“奇怪”的聲音,他詢問母親那是什么聲音,母親找了許久才確定他指的是燒開水的聲音?!奥犉饋硖至?,不是我想象中的聲音?!辈茯v絞盡腦汁也形容不出來。
人工耳蝸傳遞出的聲音,是一種新的語言,是一段經(jīng)過解碼,又重新編制的電信號,并不是自然聲音。
戴上耳蝸只是一個開始,如同在小黑屋里待久的人,突然走進充滿陽光的室外,并沒有那么容易適應。曹騰走進了康復課堂。
這天,聽力師站在他身后,“桌子。”聽力師說出這個單詞。曹騰聽第一遍,聽不明白,“桌子?!?聽力師重復第二遍,他還是搖搖頭?!白雷印?、“桌子”、“桌子”,一遍,又一遍。
“瓜子?!辈茯v回答?!安粚?,是桌子。”聽力師走到他面前說?!白雷?。”曹騰模仿對方口型復述一遍,得到肯定的答復,他“聽對了”。這不是他聽到的,而是根據(jù)唇語猜到的,這讓他感到沮喪。
他走到大街上,一切聲音聽起來都是“啪嚓啪嚓”的,車輛駛過的聲音,人們說話的聲音,建筑工地上攪拌機發(fā)出的機械聲音,各種聲音讓他的腦袋錐刺般疼痛,吵得直發(fā)暈,就這樣他也舍不得拿掉耳蝸。他怕拿掉耳蝸,世界又回歸寧靜??匆娪凶值臉苏Z、廣告牌、門店牌他也會讓自己小聲讀出來。
聽不懂并不影響他聽到聲音,戴上耳蝸后他發(fā)現(xiàn)聽見的聲音和之前截然不同。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,自己制造聲音,腳步聲、敲門聲、鍋碗瓢盆敲擊發(fā)出的聲音,都讓他感到新奇。這些聲音像蒙了一層面紗,又像是從鼻孔發(fā)出的,有的聽起來刺耳、尖銳,有的聽起來渾厚帶著嗡聲。
重新練習發(fā)音,曹騰買來許多識字卡片,讓母親照著卡片,讀給他聽,他再復述。許多單詞他聽起來發(fā)音并不像,但他強迫自己硬記下來,給它們一一貼上標簽,這個聲音是水壺,那個聲音是桌子,“聽得久了,就像這么一回事了?!?從讀詞語,再到讀句子,讀文章,他自己照著念,朗讀。
“桌子,桌子,桌子……”一遍,一遍,又一遍。
他一天跟不同的人聊天,幾個月高強度和人交流,腦海里儲存聲音多了,漸漸地他也能聽懂了。
變化是一點點發(fā)生的。曹騰家離機場很近,飛機常從頭頂飛過,有時飛機飛得很低,從前他也能聽見,聲音亦真亦幻。一次,他感到自己聽見的飛機聲發(fā)生了變化,嗡嗡嗡……嗡嗡……嗡嗡嗡,聲音由近及遠,“很真實?!边@一小小的細節(jié)讓他感到興奮。
康復訓練持續(xù)了半年,曹騰重新回到球場。戴上耳蝸,站在乒乓球臺前,他第一次聽到了球打擊球拍的聲音,不是混濁的,而是清晰的,乒乓……乒乓……乒乓……“干凈,通透。”他形容,整個耳朵被聲音填滿。

深海下的世界
曹騰10歲那年,母親武趙蘭帶他去選拔運動員。這是2009年,這一年北京剛開完奧運會,武趙蘭接到消息,河北省殘聯(lián)隊要來市里選拔候補運動員。
那一天,操場上聚集了許多“特殊”的孩子,其中一大半都來自于特殊教育學校。輪到曹騰時,教練讓他隨意跑跑。他真的就是隨意跑,沒有盡力,教練沒有看上他??旖Y(jié)束的時候,曹騰在一旁玩乒乓球,教練又去看了他一眼, “這孩子能吃苦?!苯叹氄f道,“讓他來試試吧。”
這之前,曹騰在離家不遠的學校讀書,和正常孩子一起上課,他總是坐在第一排最靠近講臺的位置。到了三年級,“上課”對于曹騰而言十分吃力,他的成績漸漸跟不上。聽不清,無法與人交流,曹騰也將自己關(guān)閉起來,不再交朋友。

考核期結(jié)束他被教練留了下來。隊里有十幾個不同程度的殘障孩子,有的只有一支胳膊,有的和他一樣是聾人孩子,最大的二十來歲,最小的七歲。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健全孩子,他們在一起訓練。
專業(yè)訓練一年不間斷,只有過年放幾天假,平時上午上半天文化課,下午和晚上都在球場練球,周六周日也是如此。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(huán)境,曹騰年紀小,又有聽力障礙,教練把他看得死死的,不讓他出校門。
在本該調(diào)皮的年紀,曹騰表現(xiàn)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,他的世界里只有球場、球拍、乒乓球。即使打球枯燥,他也不輕易表露出明顯的情緒,與他交心的朋友很少,只有一個比他小一歲的男孩,和他一樣耳朵聽不見,他們結(jié)伴一起訓練一起吃飯。
來訓練場兩三年,有一天曹騰感到自己的狀態(tài)明顯不對,聽力比以前更糟糕了,即使佩戴助聽器,聽到的也“全是雜音,稀稀疏疏的?!甭牪磺?,音質(zhì)混濁,細小,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。嚴重時,他還出現(xiàn)了“眼震”的現(xiàn)象——突然一陣耳鳴,眼睛會晃一下,腦部會暈眩。
母親也感受到了他的變化,她與兒子通話,聽不懂他的發(fā)音,兒子也說不知道她在說什么。后來他們只好視頻聊天,曹騰在聊天時下意識地會盯著對方的嘴唇,試圖通過讀唇了解話語的含義。武趙蘭不明白兒子已經(jīng)是重度聽障了,聽力為什么還會下降,除了更換功率更大的助聽器,她也別無辦法。
2016年、2017年那兩年,是曹騰最低谷的時期。耳朵帶來的“眼震”持續(xù)折磨著他,他看不準球的位置,經(jīng)常打偏,教練吼他,把他的退步歸咎于訓練不認真。這種狀態(tài)有時持續(xù)半小時會慢慢緩解,有時一上午也無法練球,他的隊友也覺得掃興,和他對戰(zhàn)不了幾個回合,他越發(fā)急躁,猶豫,失去控制。
2018年之前,他們出去打比賽,無論是團隊還是個人都沒有取得理想成績,士氣持續(xù)低落。加上聽障群體的比賽不多,他們極少出河北省參賽,每天就只有練球,練球,練球。他的隊友趙帥是團隊中唯一青云直上的人——他的左臂殘疾,右手也嚴重扭曲變形,無法伸展,他將球拍綁在手上打球。2012年他在殘奧會上一舉奪冠,隨后又在2016年蟬聯(lián)桂冠。
趙帥是他的偶像,他們也經(jīng)常切磋練球,交流技藝。由于成績顯著,那兩年趙帥經(jīng)常離開隊伍,去別的省份培訓,接受更高階的訓練。隊友們也陸續(xù)離開,只不過他們是永遠離開競技場——有人中途選擇了滑板,更小眾的運動;有人回家接受父母安排,去流水線打零工。
曹騰也想離開,他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,練了這么久,沒有成績,他產(chǎn)生懷疑,憎恨乒乓球。他說自己是“破罐子破摔”,摔得夠徹底,他連球也不練了。
母親武趙蘭去隊里看他,來到球場找不見人,去寢室瞧見他躺在床上打游戲。她氣壞了,把兒子拽起來狠批了一頓,決定留下來,就在訓練場附近租個房子,陪讀。
那段日子,母子倆的關(guān)系一直是擰著的。武趙蘭沒收他的手機,就在球場盯著他練球,快到飯點才回出租屋做飯,晚上到了時間點必須關(guān)燈睡覺。他們也坦誠交談過,武趙蘭問他不打球你干什么,曹騰過了半響才回答:我好像也不會干別的。曹騰又重新回到了練球的狀態(tài),比以前還要刻苦。
2018年,人工耳蝸手術(shù)可以免費申請,知道這個消息后武趙蘭有猶豫,她怕效果不好耳神經(jīng)也毀了,她小心翼翼地問曹騰做不做,曹騰很堅決地說做, “賭一把,還能糟糕到哪里去。”


大門打開
植入人工耳蝸不到半年,曹騰就回歸隊伍,去備戰(zhàn)2018年全國聾人乒乓球錦標賽。
這是他球場生涯中遇到的第一場大賽,他感到緊張又興奮,他的聽力回到巔峰,整個人也變得自信,這激起了他的求戰(zhàn)欲。封閉訓練期間,正常訓練計劃結(jié)束了也不下球臺,他還要再加練一會。
正式上場比賽時,任何運動員都不允許佩戴助聽設備,“沒有聲音會影響打球的感覺,全靠眼睛和身體去體會,全聾運動員這點比我們有優(yōu)勢,因為我們還要花時間去調(diào)試這些細微的差別?!辈茯v說。比賽前幾個月,在訓練場上他選擇不戴耳蝸,為的就是適應上場前的節(jié)奏。
一旦摘下耳蝸,他又重新置身于深海,如深海一般安靜,也如深海一般的恐懼。下了場,他迅速把耳蝸戴上,這時他才覺得“上岸了?!彼X時,他會將耳蝸放在干燥盒里,放在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,仿佛只有這樣才安心。
那場比賽,曹騰取得乒乓球單打第五名,對他而言是一個好的開頭。比賽后,他的性格在慢慢釋放,母親武趙蘭更細致地看到他的轉(zhuǎn)變,比如,他們出去下館子,曹騰會主動和服務員說話,告訴對方自己喜歡吃什么,不要放什么;快遞員上門,曹騰迎上去,有時還會交談幾句;母子也不再爭鋒相對,他主動對外尋求學習,而不再被動等待幫助——整個人開朗起來。
緊接著,2019年全國殘疾人全運會開幕。
乒乓球團體賽半決賽,曹騰代表的河北隊對戰(zhàn)黑龍江隊,這是一場實力相當?shù)谋荣悺D且粓?,他們以大比?:3輸了比賽。下場后,曹騰和隊友都覺得不應該輸,有些可惜。還沒有從情緒中走出來,曹騰又上了雙打的舞臺。進入雙打半決賽,第一場他們就碰上了實力強勁的山東隊。第一局,他們以小比分11:8贏了,曹騰一聲吶喊,在實力相差的情況下,他覺得仍然有機會。第二局開場,對方把比分追了回來,第三局雙方焦灼,他們先是落后,再一分一分地摳,6:8,8:9,10:10,最終贏得了比賽。

這場比賽,曹騰將它比作置死地而后生,他熬過了漫長的低谷期,慶幸自己沒有放棄,沒有被打垮。此后,他越打越放松,在今年10月,第八屆特奧會上,乒乓球TT13男子雙打(聽力殘疾)賽中,他代表河北隊獲得銀牌。
經(jīng)歷過幾場大賽的洗禮,曹騰改變了許多。2019年比賽結(jié)束后,他與朋友一起去上海玩,這次他第一次脫離父母旅行。他站在東方明珠上,感受到了自由,他像普通人一樣,融入人群。
這些年他每天佩戴耳蝸,只在睡覺時才取下,耳蝸的電池,通常能維持十幾個小時,他隨身攜帶一塊電池,為了沒電后及時更換。只有一次,在和朋友逛街時,隨著“嘀嘀嘀”聲響后,耳蝸沒電了,他忘記帶備用電池。剎那間,整個世界突然靜下來。曹騰心里有點慌,他指指耳朵,跟同伴說自己的耳蝸沒電,接下來他不再說話,也避免和陌生人交流,曹騰坦承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習慣。
在訓練之余,生活中曹騰也在享受聲音帶給他的獨特體驗。他聽音樂,第一次把歌詞和伴奏區(qū)分開,不再是混沌的一體,“原來音樂是這樣美妙?!彼€喜歡聽演員配音,那種帶著情緒的,高昂或低沉的聲音有種豐富的感情,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珍貴感受。

最近,比賽結(jié)束,曹騰有了難得的假日,他利用這段時間,報名學駕照,一次性通過了考試,他高興地將成績發(fā)在朋友圈。他買了一把吉他,慢慢學習,閑暇時撥弄幾曲,成了他為數(shù)不多的愛好。他還在復習,準備考取大學,他希望自己的未來有更多的可能性。
曹騰談起那次與朋友玩密室逃脫的經(jīng)歷,在一個漆黑的屋子里,傳來一陣凄涼的背景音,空調(diào)開得很冷,電閃雷鳴,曹騰打了個機靈,每個毛孔、聲音都打開,他將壓力釋放,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情景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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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 | 周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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